在王童的作品年表當中，《無言的山丘》(1992) 無疑是一個創作顛峰，也是「台灣近代史三部曲」最具分量的一部，徹底發揮王童多年考據大正時期台灣庶民生活的美術功底。根據藍祖蔚所著的《王童七日談》提及，從《梅與櫻》蛻變成的《無言的山丘》，本應是台灣近代史三部曲最早完成的，甚至還想邀請田中裕子來台演出，但因資金考量遲遲沒有開拍。一直要到《稻草人》、《香蕉天堂》獲得口碑，王童構想多年的空中樓閣逐漸成形。
上回前來九份和金瓜石旅行，已是四年前的往事，但從沒有此次為了尋找電影取景地的心情來的特別強烈。原本拜訪電影場景只是個人旅行的一種方式，沒想到開始執筆《走電影的人》之後，得到網友迴響，這是我始料未及的。舊雨新知的鼓勵，都是我繼續前進的動力。 會有這次的旅程，除了是自己內心的衝動，一方面是從《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》得知《無言的山丘》著名的視覺意象──油菜花田地標重新「出土」的緣故。這個當初遺留下來的電影佈景，如今是水湳洞通往本山六坑步道的重要一景。身為影迷的我，當然不能錯過。
自台北車站乘坐台鐵區間車，一路搖搖晃晃來到瑞芳車站，再從瑞芳轉乘客運上九份。印象中曾在瑞芳候車多時，班次間距過長、上下車尤其人擠人，所以我對搭車前往金九地區一事總感到力不從心。沒料到現在前往九份的班次如此之多，基本上每十分鐘就有一輛，真是造福我們這些「搭車族」。
隨著蜿蜒的山道扶搖直上，不久，深澳灣海岬出現在我們的左側。天空傾注下明亮陽光，浮雲任性地飄過山城的天空，起伏的群山間忽明忽暗，煞是好看。「啊！九份！好久不見！」我內心感嘆道。
「這裡的景色像你，變幻莫測。這樣的午後，我坐在九份的馬路邊，這裡的空氣很新鮮，這裡的感覺很特別。仰望這片天空，遙記我對你的思念。」
── 陳綺貞《九份的咖啡店》
石板階梯、磚瓦房子，九份一切都那麼老，卻老的那麼有感情和味道。上世紀七、八零年代的那些文青藝術家們，想必也跟我一樣，被這座曾因金礦開採而興盛的山城的迷人氛圍深深吸引。有人將九份入畫、有人在九份開工作室靜心，更甚者是將九份永存於菲林當中，放給世界各地影迷觀賞。當侯孝賢後悔《悲情城市》毀掉九份時，我一直在想，真正的九份影像化「推手」吳念真豈不是要負更大的責任？
新冠肺炎席捲全球，九份赫然出現本土確診者曾造訪的景點列表之一。就算今日良辰美景、氣候涼爽宜人，應屬造訪九份好時節，整個山城顯得寂寥。遊客多會搭車至「九份老街」(基山街) 站牌下車，但我不同，我選擇在台陽礦業事務所對面的「九份派出所」下車，再從豎崎路階梯往上走，是我心目中徒步九份的最佳路線。
豎崎路的彭園前身是臺陽鑛業的附屬醫院，後來當地名醫彭慶火醫師買了下來，作為住宅兼外科醫院，過世前仍為民眾看診。這幢歷史悠久的老屋原先是九份的地標，侯孝賢《悲情城市》有幾顆鏡頭也取彭園的屋頂襯景。不知何故，彭園的民宿收掉了，現在看過去十分淒涼。遊客匆匆而過，沒有人再停下來觀賞這棟老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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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《悲情城市》電影截圖，從輕便路瞭望彭園的屋頂。 |
不到五分鐘的腳程，就抵達昇平戲院的豎崎路、輕便路交叉口。這處廣場幾乎是所有拜訪九份的觀光客必到之處，1980年代的電視劇、電影、廣告多在此取景，打響九份的知名度。1983年，王童根據黃春明小說改編的《看海的日子》，將九份設定為女主人公白梅 (陸小芬 飾演) 的故鄉。聞父過世，白梅從南方澳趕回九份參加喪禮，所搭乘的計程車便停在這個路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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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《看海的日子》電影截圖 (1) |
島田理髮店對面的街屋，村岡伊治平將它買下成立娼館。這棟坐落於昇平戲院前的樓房，除了《女衒》在此取景，另一部最著名的莫非是《悲情城市》了，在影片裡作為「黃金酒家」使用，幾個知識分子飲酒作樂，忽聞流亡三部曲，逐展開窗櫺歌詠起，悽悽慘慘戚戚。當時侯孝賢劇組幾乎可說是沿用《女衒》留下的佈景拍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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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《女衒》電影截圖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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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2008年，尚未整建前的昇平戲院 (資料影像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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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2008年，尚未整建前的昇平戲院 (資料影像) |
循豎崎路往上走，另一個著名的影像地景映入眼簾：夜幕低垂，《悲情城市》當中的「黃金酒家」與「朝鮮樓」霓虹燈並立，歌舞昇平。雖然兩家酒樓並非影片中的實際位置，卻也足夠人們遙想舊時代的風情了。
阿妹茶樓再上去右手邊的民宅，即是《無言的山丘》在九份的唯一取景地，也是最重要的佈景──萬里香妓院，妓女們猶如牢籠般攬客的場面著實叫我印象深刻。受限實景地形格局，萬里香僅在外觀進行布置，內部陳設裝潢則接景到攝影棚。這就是要考驗攝影、美術、燈光，以及場記有沒有記清楚細節的時候了。美術底子深厚的王童在《王童七日談》中談道：「景的內在是要符合劇情需要，根據(鏡頭)運動的必要性來搭景；外在則是要貼合大正年間的實際感覺，那就得做出正確的考據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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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《看海的日子》與《無言的山丘》── 王童九年後重返舊地拍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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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九份茶坊前身是於1918年創建的翁山英故居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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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基山路通往五番坑的斜坡櫻花盛開，春意盎然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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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廢棄的五番坑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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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頌德公園裡的頌德碑 |
從阿雲家旁的階梯往上走接回柏油路，拐了一個彎，無死角的深澳灣美景出現在眼前，天空似乎也離你特別近。在此地坐著放空、吹吹海風，看似奢侈的幸福，其實簡單易得。
順著彎曲的崙頂路下山，不久即可抵達九份國小，這是間好似只要伸手就能觸及雲朵的學校。九份國小在楊德昌《海灘的一天》(1983) 曾經出現過。很多影迷往往會說侯孝賢、王童與九份的連結，卻會忽略楊德昌。其實在1980年代初期，張艾嘉為台視製作的《十一個女人》系列影集，楊德昌執導的《浮萍》就已將九份入鏡，也記錄金瓜石十三層仍在運作的景象。不奇怪，九份簡直是台灣新電影地景的共同原鄉 (編劇吳念真功不可沒。)
最初單純只想看《無言的山丘》場景，結果還是順道看了那些經典之作的取景地。十一點整，我從九份國小前的階梯拾級而下，接回基山街，不見熙熙攘攘、商家門可羅雀，有的乾脆關門不做生意。要說是多虧疫情嗎？難得九份的中心地帶是那麼幽靜，或許這本是九份該有的面貌。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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